乡村书(外一篇)
我的乡村是在土地上展开的一本大书,一年四季都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乡村的庄稼,是一本轻盈、华丽的诗歌集。耕耘,就是农人们用血汗在大地上描摹出无数的诗行;丰收,就是乡亲们一年四
我的乡村是在土地上展开的一本大书,一年四季都有跌宕起伏的情节。
乡村的庄稼,是一本轻盈、华丽的诗歌集。耕耘,就是农人们用血汗在大地上描摹出无数的诗行;丰收,就是乡亲们一年四季最真切的期待与守望。卑微的水稻,起伏的麦浪,摇曳的豆花,张扬的玉米,组合成一首首优美的叙事诗或抒情诗,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吟唱。乡村的庄稼,带给乡亲们无尽的快乐,也有因歉收而四溢的悲伤。一个个春夏秋冬,乡亲们用汗水浇灌庄稼,让它年复一年在大地上生长、飘香。有了庄稼,就会有乡村农事。犁铧、镰刀,成为乡村农事里不可或缺的物件。虽然蛰居小城,但我期待看到收获后挂在乡亲们脸上的笑容,期待看到堆满庭院的水稻、玉米、南瓜、黄豆、蚕豆……这些庄稼,带着乡亲们的体温,聚着他们的心血,成为乡村最朴实,最优美的风景。
犁铧和镰刀,是乡村农事里最生动、最贴心的组合。木质的柄,铁制的刃,总是向往着和土地亲近。犁铧是春的守望者,镰刀是秋的掌舵人。犁铧期待耕耘,镰刀渴盼收获。犁铧是父亲山一般挺立的脊梁,镰刀是母亲海一般铺展的慈爱。乡村的庄稼,只有和犁铧与镰刀亲近,才能滋养一个个家庭的衣食无忧,才能衍生一个个村庄的鸟语花香。
乡村的房屋,是一本厚重、雅致的散文集。白墙青瓦,宽敞院落,精美照壁,威猛瓦猫,鳞次栉比的房屋错落有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散发出平静的气息。有的老屋顶上,长满了淡青色的石莲花或黄色的瓦松,让乡村的房屋衍生出一种温暖。乡村的房屋,青瓦土墙,有楼有厦,有梁有柱,有脊有棱,如同一幅淡墨写意画,洇染重叠出无数的层次。伸出墙头开得正旺的几枝三角梅,或是院里一树火红的石榴花,一架苍翠欲滴的葡萄藤,满院奔跑嬉戏的仔鸡,一条在大门前酣睡的大黄狗,让一个个庭院充满了生动的气息。乡村的瓦屋虽然冬暖夏凉,但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面孔。逐渐富裕的乡亲,拆掉了瓦屋,盖起了砖混或钢混结构的平顶房,房屋周围又用青瓦和彩绘装饰,一幢幢房屋如展翅的苍鹰,着实让人眼晴一亮。这样,乡村的房屋就呈现出了它的多样性,逐渐增加的新式建筑,丰富了乡村房屋的内涵,让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乡亲们感受到了日益迫近的现代气息。
我所熟悉的房屋,却仍是乡村的瓦屋。那些瓦片,就是一行行在散文集里跳跃的文字,瓦壕沟里的石莲花,就是旁逸斜出的一些章节。粗实的梁柱,构成了散文集的骨架;镂花的中堂、神龛,成为了散文集的灵魂;向阳的书房、庭院、照壁,是散文集的内容;而水井、菜园、鸡舍、厩房,是散文集的序跋。一所所房屋,为一个个家庭遮风挡雨,让村里人能够安居乐业;一本精致而浑厚的散文集,让人们能够享受到文字的美好,让他们拥有一个自由呼吸与思考的屋檐。
乡村的饮食,是一本生动、有趣的故事书。菜园里鲜嫩的瓜果,田野里生长的野菜,被主妇们的巧手烹制成一道道诱人的家常风味,满足着乡亲们的味蕾。粗茶淡饭,亦有真香。一盅油茶,一碟辣酱,一盘泡菜,一碗火腿,一杯白酒,一钵菜汤,让一个个平淡的日子,充满了惬意与温情。乡村饮食散发的清香,让很多年轻时曾外出漂泊的家乡人,到了暮年时,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归乡的路途,因为乡村才有最真最美的味道,才有飘散的炊烟、温暖的火塘……
一棵蔬菜,从撒种、移栽到成熟,就是一个生动的故事。各种蔬菜品种的组合,就是一本有趣的故事书。在菜园里,蔬菜们曾经受到乡亲们温柔的呵护,成熟之后,它们又将回报村庄。通红的辣椒,暗紫的茄子,长长的丝瓜,油绿的青菜,粉红的蕃茄,晶莹的苦瓜,翠绿的黄瓜,成串的茶豆,娇嫩的南瓜,都曾在菜园里呈现过一畦畦的鲜亮;它们在餐桌上一次次粉墨登场,让一个个家庭享受它们的滋润与抚慰。看到蔬菜,我就会想起老家的菜园,如今,已经荒芜了的菜地,只在记忆里依旧收藏着童年的快乐、成长的烦恼,还有离开家乡的一怀愁绪和浅浅的忧伤。
乡村的人事,是一本厚重、耐读的长篇小说。这里有家族的汇聚,有血缘与亲情的融合,有邻里之间的和睦相处,或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隔阂。乡村人事,是纷繁交织的情节,每天都在上演和谢幕。清晨的阳光,唤醒了一个个家庭的睡梦;夜晚的和风,陪伴着乡村寂静地入眠。蛙声,虫鸣,犬吠,鸡啼,贯穿着乡村的每一个朝朝暮暮。乡亲们见面时的寒暄,争执时的对骂,通过他们的话语和眼神,得以生动传达。其实乡村是寂寞的,也需要细节的点缀。悲喜交织的情节,才会营造出一个又一个悬念,让乡村人事变得丰富多彩。你送一把青菜,我给一合红糖,邻里之间的情感,就被这些细小的事件联结着。逢婚丧嫁娶,村里人互相帮忙,不惜力气,让乡村的气氛变得热烈和温情。而长篇小说总是有着稳定的结构,乡亲们同在一片天空下生活,互相帮衬成为了他们生活中必须牢记的职责。栽秧、收割,亲戚邻里的帮助,让乡村散发出暖意。而现在乡村年轻一代的外出,让乡村不得不承受一种隐痛。很多的屋檐下,坐着的是垂暮的老人,忙乱的是留守的妇女,嬉闹的是顽皮的孩童。为了生活负重前行,成为了乡村目前的状态。缺了当家人,乡村的人事开始变得复杂,如同长篇小说里滋生的情节。
乡村,因为留守的痛,更多的房屋被空置,更多的田地被荒芜,更多的农事被耽搁。一个家庭,总要守望春节的团聚;一个村庄,总在期待游子的归来。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村庄,没有人会忘记老家的屋檐,没有人会忘记乡村的庄稼,没有人会忘记村里的小河……生活中,总有一些责任需要承担,总有一些心事需要倾诉。
乡村的民俗,是一本丰富、精美的画册。酒歌、礼仪、祭祀、民谣,被乡亲们传承着,在乡土吟唱,在村庄流传。一首酒歌流淌的豪情,一种礼仪承载的寄托,一次祭祀彰显的敬畏,一支民谣唱响的真情,让村庄具备了丰富的内涵。土坛陶罐,因为腌制技艺的存在而孕育出了无数的美食;村歌俚曲,因为耕耘劳作的存在而飘散出了久远的古风;庙会社火,因为传统节日的存在而焕发出了火热的激情;方言传说,因为教化功能的存在而飘散出了不息的芳香。乡村的民俗,是一幅幅精美作品组合而成的一本画册,绚丽多姿,色彩明丽,让人一见钟情,爱不释手。因为民俗的传承,因为纯朴的民风,乡村,就和城市有了本质的区别。悠缓、从容,成为了乡村的主色调,穿一双平底鞋,走在乡村的阡陌上,任草尖的露珠打湿裤腿,让初升的阳光照耀脸庞,这时人们的内心是宁静的。远离喧嚣,也就离开了烦恼。回归乡村,就是要重新找回属于乡村的自信,缔造乡村不老的寓言。
我的乡村是在土地上展开的一本大书,年年岁岁都有扣人心弦的情节。
三条河流的前世今生
每个人对故乡的思念或者诉说,都会从一条河流开始。河流是在外打拼的游子魂牵梦萦的情人,在寂寥、忧伤、孤独、失意、疲惫的时候,它就会固执地向着人们的内心进驻。一条河流的意义,就在于它是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原乡。有了对河流的追忆,乡村、老屋、古井、小鸟、巷道、田野、阡陌、竹林、水牛、蜻蜓、野花……关于故乡的一切事物和场景,才会在记忆中渐次清晰起来。游子是故乡放出去的一只风筝,那根线,却被故乡用一条河流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对于人们来说,不论是在过去或现在的乡村,没有河流,就没有丰收的庄稼;没有河流,就没有快乐的童年;没有河流,就没有故乡的牵引。年复一年,思乡的人都会在某些时刻,把自己温情而忧伤的目光,向着乡村的河流回溯。河流是乡村最好的依附,人们常说,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我却认为,无论身体或心灵,能够时时回去的地方,才是故乡。
我出生于滇西北一个美丽的乡村坝子,因为三条河流和它们的支岔分沟纵横交错,灌溉着数万亩田地,让这片土地能够旱涝保收,家乡便成为了滇西北有名的“鱼米之乡”,家乡也因有这三条河流而得名“三川坝”。明朝初年的“洪武调卫”,让数万名中原军士进入了这片曾经蛮荒的土地上,他们肩负着朝廷屯民实边的重轭,以“三分操备,七分耕种”的形式,在这片荒野上筑土成墙、伐木建屋、化剑铸犁、拓土为田,开始了背井离乡的艰辛屯戍生活。而河流,则成为了田地一日不可或缺的希冀。于是,他们寻找水源,开挖沟渠,在这片土地上布局一年四季的收成。河流里引来了清水,又通过一条条小沟,淌到每一块田地里。其实,边屯军士们在这片土地上用汗水开挖和修砌成的那些密布在乡野间的河道、沟渠,不但是他们为子孙后代谋划出的富足与幸福,还是解读中原军士农耕与农事心理的密码。数百年来,边屯军士的后裔们,在这片土地上传承着耕读家风和诗书礼仪,把平淡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家乡的三条河流,在典籍中,它们被称之为“盟川”“汇川”“济川”,从字面来看,这也暗含了来自湖南、江西等地的边屯先祖们,希望子孙后代们团结一致、同舟共济、共建家园之意。但在家乡人口中,它们被称为“桥头河”“板山河”“清水河”。
三条河流,桥头河在东,板山河居中,清水河位西,这三条河流和它们的支沟把三川坝紧紧搂在了怀中。三条河流就像家乡的三个宠儿,也是家乡从心脏里向外伸出的三条动脉,它们目标一致又暗自较劲,在滋养了家乡的土地之后,最终汇聚在一起,把共同的血液都注入了金沙江。有了金沙江浩荡绵延的底气,三条河流数百年来都不敢也不曾懈怠过,它们奉献出甘甜的乳汁,让家乡人把生活过得滋润而丰足。
追溯家乡三条河流的源头,是由于明朝正德年间永胜大地震形成的裂谷,让县城的水系改向,注入地势较低的三川坝而产生了西山草海,从而让家乡变成了一个泽国。来自中原的军士和他们的后裔,经过多年的开挖、疏浚,我的家乡才有了这些密布的河道和沟渠,以及东山脚下翠湖的万亩荷塘,让这片红土高原上衍生出了一片江南水乡的田园景致。
桥头河是滇川藏茶马古道上的一条必经河流,建于桥头河上的盟川桥,已经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这是一座横跨桥头河的木质廊桥,那厚实的木板桥面上,曾经有无数的马帮、行人留下过坚实的足迹。两侧的木栏杆,见证过行人和马帮驻足憩息的身影。南来北往的客人,都在盟川桥上交汇,多少精彩的故事,曾经在廊桥上回荡。他们都是为了生活而远走他乡,茶马古道,是在横断山里绵延的一条经济和文化交流的通道。赶马哥的调子,让盟川桥的传奇不断演绎;山里妹的俚曲,让盟川桥的容颜永不苍老。桥头河不仅灌溉了田地,它也是家乡最有故事和文化含量的一条河流。相对来说,板山河和清水河主要承担的则是灌溉田地的功能。在时光的记忆里,板山河就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军士,剽悍勇猛,在上游山洪暴发的时候,它助纣为虐,曾经无数次冲垮河堤,冲毁良田,冲走人畜,在给家乡人带来了巨大伤痛的同时,也为下游一个叫作西湖的村庄带来了一首民谣:“风吹杨柳十八棵,有女莫嫁烂沙河。三四月间车夜水,五六两月淹床脚。灶窝洞里可摸鱼,毛驴子牵上楼阁。”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读小学的年代,板山河决堤,老师带着我们去防洪的场景。河堤上人山人海,军人、民兵和乡亲们一起往决堤处放置巨大的竹笼,学生们则从周周把鹅卵石捡来丢进防洪竹笼里,汹涌的河水最终被大家齐心协力制服了,看到那些被泛滥的河水冲得七歪八扭的稻穗、玉米,大家心里都对这条河流产生了埋怨与愤恨。而清水河相对就平静得多,温柔得多。它有清澈洁净的容颜,柔柔的水草,嬉戏的鱼虾,河道边高大的青皮树、竹林郁郁葱葱,既是飞鸟们的家园,也成为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村里的小娃儿,经常在清水河里游泳、扎猛子、打水仗、捞鱼摸虾,在河边的稻田里捉蚂蚱、蜻蜓,在竹林和树丛中用弹弓打鸟,玩得乐不思归;村妇们常常在河边洗衣洗菜,有时一句戏谑的话,会让她们互相向着对方激溅水花,那清亮亮的水,从她们的指缝里流落,欢笑声,责骂声,就在河面上荡出好远好远。老人们喜欢在树荫下纳凉,吸叶子烟,吹牛聊天,累了就闭目养神,或是含饴弄孙,其乐融融。在清水河边,有一个叫作清河的村庄,那里依靠清水河的水,建起了很多水碾水磨,家乡的每一户人家,都会到清河村去碾米磨面。河边茂密的竹林,也让这个村子里产生了难以计数的篾匠。在很长的时间里,水磨和做篾器的收入,成为了清河村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有了桥头河、板山河、清水河的常年流淌,家乡就有了赖以生存的粮食,也有了从容面对生活的底气和信心。
人们对待河流的态度,决定着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对待自然的良心。家乡的三条河流,虽然各有特点,有时也有戾气,但都是乡亲们数百年来依恋的母亲河。那些纵横交错的河道支沟里,曾经有数不清的黄鳝、泥鳅、谷花鱼,在贫困的日子里滋养过我们的味蕾。那些清澈的河水,曾经无数次在我们的梦境里淌过。但在短短的十几年间,这三条河流的命运就彻底被改变了,原来那些鲜活的生灵也彻底消失了身影。桥头河在历经了一次大的水患后,得以重新整修,部分河道也作了改道处理;现在,桥头河依然承担着繁重的灌溉功能。只是它的水量已经大为减少,要到栽种季节,从县城的水库调来水源,才能勉强完成栽插任务。平时,河滩里杂石林立、泥沙淤积,即使是那点小小的水流,也不再畅通无阻;板山河则因上游村民们的急功近利,源头处的水源林被砍伐殆尽,种上了易生长短期可见经济效益的桉树林,导致它成为了无源之河,已断流了好多年;清水河边高大的青皮树、竹林已经绝迹了,河道里只流淌着浅浅的混浊的水,沟道里丢弃着的农药瓶、塑料薄膜、牲畜尸体等垃圾随处可见,看去让人触目惊心。每回一次家乡,我的心都会被三条河流击痛。如果守不住这些曾经滋养了我们生命的河流,我们还能够通过什么去获取幸福和永续生存的土地?有感于此,我曾在一首诗里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在故乡,面对河流的卑污与堕落,我们有谁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故乡三条河流的命运,也是祖国大地上无数条河流的共同命运。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看到祖国的每一条河流里,都有柔柔的水草,嬉戏的鱼虾,清澈的容颜。这样,蓝天白天才可以在它们的波光里停驻;小鱼小虾才可以在它们的怀抱里憩息;我的目光才可以在它们的容颜上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