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敬仰
1一群人,在经历了千百年的漂泊之后,找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从此定居下来,肯定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缘分的。那些中途半路上的村落、河滩、山坡、深谷,被这一群人的脚印踩踏过,也许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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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在经历了千百年的漂泊之后,找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从此定居下来,肯定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缘分的。那些中途半路上的村落、河滩、山坡、深谷,被这一群人的脚印踩踏过,也许仅仅是因为漂泊的路线无意中指向它们,也许仅仅是因为天色临近迟暮,就连夕阳也倍感疲惫,在群山之间的草丛或者树林随便找一个栖身的地方,便鼾声四起,不再理会归鸦在枯藤老树之间有盘旋。就这样,这一群人在那些地方稍作停留,等待着晨阳初升,便重新踏上他们的旅途,重新启程,向着天边继续前行。然而,当他们踏进一个宿命里无法绕开的地方,久久不愿再向前走,更不愿意回返,重蹈覆辙,这个地方便成了存放灵魂和祖先牌位的地方。于是,他们在这里生活、爱恋、歌唱。时光老去,栖息地一直都在脚下,一直都在枕边,一直都在沉静的睡梦里,这个地方,便成为这一群人的故乡。
泸沽湖便是摩梭人的故乡。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湖天底下最纯净的水,摩梭人从天边一路走来,来了就没有再离开过。在漫长的岁月里,最初到来的人们,他们的肉身早已跟这片土地融合在一起,成为泸沽湖上的一朵朵浪花,成为山坡上一片随风舞动的叶子,成为草丛里年复一年开放的野花,成为掠过村庄上空的飞鸟翅膀上一缕明亮的晨光。但是,他们的灵魂,从达巴的指路经出发,一路跋山涉水而去,沿着当年一路漂泊而来的路途,回到数千年前出发地地方,与祖先们居住在一起,见证着天空的高远、大地的辽阔、江河的曲折。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生活在泸沽湖边的每一个摩梭人,都有着新鲜的面孔,他们每迈开一步,都是摩梭人在泸沽湖边最新的旅程。这些活着的人们,踏足在这片美丽而丰饶的土地上,置身于仙境一样的山光水色之间,其实还应该有一些东西,支撑着他们的灵魂和精神,把现实生活里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从容。于是,他们不断回望过去的日子里,那些先人们曾经在泸沽湖畔的故事与传说,试图通过一些形式特殊的朝拜,找到祖先们在山间水边留下的身影。转山节,在摩梭人的心目中,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特殊节日。
几乎所有的节日,都是为了缅怀和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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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滇西北地区,因为民族众多,民族节日是数不胜数。比如彝族的火把节,在每一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人们杀猪宰羊,击鼓鸣号,群山狂欢,火把点燃了一个民族对祖先的崇敬,对生活的热爱,对土地的感恩。比如白族的三月街,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苍山脚下,洱海之滨,四野八乡的白族人从他们各自的村寨出发,向着大理古城涌去,举行让人眼花缭乱的物资交易,同时开展各种活动,成就了大地之上的繁华与喧嚣。比如纳西族在三朵节,同样也是在春天,人们点燃香烛,遍洒酒水,祭拜他们英勇的战神三朵。比如傈僳族,在每一年的年末,散居在群山之间的人们唱起赞美诗,感恩山林的赐予,感恩耶稣千里万里之外的庞爱。所有的这些民族节日,都在向着各自在幽远的历史长河里有某个人,诉说跋涉的艰辛,品味现时生活的来之不易,畅想对未来的规划与筹谋。
在泸沽湖畔生活了千百年的摩梭人,他们的心里,同样居住着众多的祖先和神灵。正是有了这些无限虚无却又无限实在的人们,摩梭人在泸沽湖边的生活变得非常具体、非常实在。每一个日升月落的时刻,摩梭人在经堂里酥油灯照亮了那些佛像,诵经声就开始了。随着念珠转动,虔诚的摩梭人,似乎看见祖先和诸神都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祈祷的人,聆听那些低沉而富于韵律的祷词。然而,在这些寻常日子之外,摩梭人却更加注重在一个特定的日子里,把一个民族的灵魂和思想,向着他们的祖先和诸神敞开。转山节,便是这样的一个沟通神灵与人间众生的时刻。
格姆女神山也叫狮子山,海拔3754.7米,是泸沽湖四周最高的山峰,也是泸沽湖边的一座摩梭神山。泸沽湖地区除了摩梭人以外,还杂居着藏族、彝族、汉族等多个民族,所以,格姆女神山也有多种称呼,摩梭语称“格姆”,藏语称“森格格姆”,“森格”意为狮子,“格姆”意为白色女神。摩梭人把格姆山神化,看作是女性的化身,顶礼膜拜,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日,全民祭祀女神,作为隆重的节日,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是的,在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摩梭人从四面八方来到泸沽湖畔,围绕着摩梭人的神山——格姆女神山一路走去,开始他们了转山节的行程。这是摩梭人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一个节日,即使是身在千里百里之外,只要没有无法抛开的羁绊,摩梭人都会挥别那些红尘里的金钱与名利,挥别城市里的身份和地位,挥别远方的种种诱惑,回到泸沽湖边,回到他们的人生最初出发的地方,朝拜这个民族最为神圣的神山。
为了让那些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人们尽情朝拜他们的格姆女神,一年一度的转山节从一个民间自发的节日逐渐演变成了有组织有计划的活动。丽江泸沽湖省级旅游区管理委员会和丽江市泸沽湖摩梭文化研究会在整个过程中承担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转山节到来之前,他们就开始筹备、策划、组织,在摩梭人心里,这两个组织,一个是官方的,一个是民间的,它们相得益彰,彼此配合,把摩梭人凝聚起来,让人们在转山节这一天,心相印,情相联,爱相随,转山节因此而成为了摩梭人真正意义上的最为隆重的民族节日。在海内外的人们心里,因为这两个组织的存在,人们受到盛情邀请,千里万里而来,贴近泸沽湖,贴近摩梭人,见证了一个民族群落走向世界的过程。因此,我们不得不说,在泸沽湖和摩梭人走向世界的路途上,这两个组织承担了桥梁和纽带的作用。
格姆女神山又叫狮子山,而在摩梭语里,格姆是白色女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泸沽湖在摩梭语里被称为谢纳咪,意思就是母湖。一山,一水,在摩梭人眼里都是女性的化身,摩梭人又是一个以女性为主的母系家庭群落的集合。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天地之间充溢着一种阴柔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摩梭人生活了数千里,从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摩梭女人送别了情郎,划着猪槽船,唱着一首首歌唱爱情的歌,到湖里去打鱼,明净的湖水,柔软的鱼,随波晃动的水草,同样呈现一种阴柔之美。而那些摩梭汉子,在祖母的火塘边喝完一碗早茶,在母亲的温和的目光里,牵着一匹马向着山里走去。泸沽湖畔到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在摩梭人眼里,它们都是具有神性的。但是,摩梭人最为崇敬的还要数格姆女神山。因为关注得最多,摩梭人自然会给它以最高的礼赞,为它赋予各种传说,让它成为真正的神山。
然而,摩梭人是跟别的民族不一样的,这个以女人为生命纽带,视女人为神灵的民族,他们的神山也是女性化了的,并且是有着诗情画意的爱情的。传说泸沽湖一带原来并没有山,而格姆女仙经常和众男山神夜里从北方飞来湖里洗澡,谈情说爱,雄鸡报晓时又飞回北方。某夜,众男山神等候了很久,格姆女仙姗姗来迟,他们正要嬉戏,可是雄鸡报晓,东方发白,他们飞不回去了,于是格姆便流落在泸沽湖畔,变成了格姆女神山,众男仙则簇拥在她的周围,分别变成了哈瓦男神山、则支男神山、阿沙男神山等。还传说格姆女神很是个很善良的神,她经常骑着白马外出巡游,不仅保佑这一带的人畜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收,而且特别赐予妇女体壮貌美、婚姻幸福、子孙繁衍。又说这位格姆女神十分美丽,她与周围的男山神结交“阿夏”(情侣),过着自由的生活。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是格姆女神的节日,各地山神都要前来聚会。
农历的七月是一个丰硕的季节。大地上到处都是新鲜的果实,稻梁、瓜果、蔬菜、牛羊,在经历了一场赛跑似的生长以后,都以甘美、沉重、肥硕、圆润的形态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样的季节最适宜祭祀。在汉族地区,农历七月是祭祖的好时节。每到夜色降临,村庄里便弥漫着鸡鸭鱼肉炖熟以后散发出来的香气,弥漫着烈酒清茶泼洒到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弥漫着香烛与纸钱燃烧后散发出的气息。在七月,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丰盛的收成从泥土里被采摘到庭院里,盛放在餐桌上,接引那些神灵、祖先、游魂、亡灵。一段时间的祭献过后,他们饱享了大地上新鲜的牺牲与贡献,然后才离去,继续庇佑一个个村庄,让它们风调雨顺,路途平坦,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家庭和美,婚姻幸福,子孙健康。同样的道理,在摩梭人居住的泸沽湖畔,汉族人的祭礼刚刚结束,摩梭人的转山节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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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节与汉族人的祭祖,有着极其相似的性质。在这个节日里,人们首先要祭拜的,同样也是一个民族的祖先和神灵。只不过,在摩梭人这里,有着一个确定的、共同祖先,一个被神化了的格姆女神,是她的年复一年的注视、护爱、怜悯、慈祥,泸沽湖边的摩梭人才会在岁月里安然无恙地穿过风雨沧桑,抵到每一个如期而来的清晨与黄昏。这样的祖先与神灵,当然值得摩梭人去亲近、朝拜、祈祷、感恩。
泸沽湖的黎明总是从一棵棵树的顶梢开始。那些群山之上的树,被渐渐变成灰白色的天光逐渐浸泡,黑暗同时往山脚下隐退,山顶上的岩石却已经开始变成橘红色,或者是云南高原上最常见的泥土的红色。天光继续往山脚下流淌,村子外面的那些树林,枝头上滴下一些晨露,村子里面便有鸡声鸣叫起来。走婚的男子,恋恋不舍地离开情人温暖而湿润的眼神,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踏着最后的一丝夜色,溜出村来。这时候的泸沽湖,依然是一片宁静。但是,在转山节这一天,人们却是比往常要起得早的。晨光刚刚落到泸沽湖上,湖面上微微地吹起了风来,湖水轻轻地荡漾着,这时候,便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向着不远处的格姆女神山走去。在摩梭村寨里,起得最早的女人,也往往是摩梭人当中最勤劳、最贤惠、最美丽的女人。在晨光里,一个个摩梭女人穿着节日的盛装,身后跟着一匹马,马背后上驮着各种过节用的物品,向着格姆女神山一步一步走去。
此刻,正在忙碌着的,还有摩梭人的少男少女们,他们很早就起床了,却一直在精心打扮自己,宽大的摩梭民族服装是华丽的,却也是繁复的,许多细节让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当他们终于把自己打扮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泸沽湖的东岸升起来了。叶脉一样向着格姆女神山延伸的小路,在此刻,承载了一个民族向着自己千年以来始终无比崇敬的神朝拜的虔诚,同时也承载了这个民族对于大自然的无限热爱。行走在路上的,还有一些外来的游客,他们是幸运的,许多人第一次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就赶上了摩梭人如同汉族人的春节、端午节、中秋节的一样隆重的转山节。他们也早早起床,夹杂在摩梭人的队伍里,怀着一颗好奇之心,向着格姆女神山走去。
最让人倍感庄严的,还是那些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僧人,他们面色沉静而凝重,也向着格姆女神山走去。更多的摩梭人,其实不是走路去的,摩托车、马匹、甚至小轿车,都缓慢地行进在那些山路上,只是,在这样的一段路途上,在属于整个民族的节日里,他们都怀着一颗谦让的、包容的、平和的心,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遍地野花,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即使是那丛生在路边的野草,也显得湿润而安静。
摩梭人的转山节,其实距离泸沽湖还有一段路。从湖边的落水村出发,沿着泸沽湖西岸的公路,进入了永宁坝子,扑面而来的是初秋田野。晨风、微岚、栖鸟让永宁坝子呈现出原野的静与美,公路向着西边延伸出去,对面是山,山对面还是山。这条路,一直向着遥远的地方,延伸,延伸。然而,这一天清晨早起的摩梭人,却在车子刚刚进入永宁坝子的时候,就向着公路北面的山脚,一路驰去了。小径分岔,不断向着散落在永宁坝子里的村庄蜿蜒而去,田野里的庄稼在晨风里一片寂静,田边的村庄因为田野而显得更加寂静。渐渐地,可以遇到一些行人,背负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一直向前走。他们的目的地,还是格姆女神山。只不过,这里所看到的是山的另一个侧面,并非人们在泸沽湖边所见到的那一面。
越是靠近山脚,行人越多。终于贴近了山脚下的一个村庄,行人更多,车子便慢了下来,缓缓地在三五成群的行人之间穿梭着,走走停停。老人、孩子、僧人、轿车、摩托、卡车,都在通往山里的路上拥挤着,互相避让,节日在气氛就在这样的拥挤中显现出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流淌在眼神中。据说,转山节这一天,天气变化非常有意思。转山节前一天,经常是要下一场雨,泸沽湖周围的群山都被纷纷扬扬的雨淋了一遍,满山都是湿漉漉的森林、岩石和草坡。有时候,雨一直下到深夜,很多人都以为转山节这一天会是大雨淋漓。但是,节日到来的这一天,从清晨开始,雨就逐渐散去,只有浓雾笼罩着苍茫大地,人们在通往格姆女神山的路上行走着,竟然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凝重感和神秘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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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进的路到了这里,便暂时宣告一个段落。另一段路,就从这里启程,向着山里,向上攀升。因此,在一个相对平坦一点的台地,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里,以这个台地作为聚会的中心点,开展转山节的所有活动。每一年的转山节,其实都是有人在组织的,他们在这里搭起了简易的帐篷,把台地围绕起来,中间的一片空地上,青草和野花吸足了大地的养分,正疯狂地生长着,人们就把这片草地当成了天然的舞台,准备上演一场盛装舞会。空地中央树起了两根粗实的木杆,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架。以这秋千架为中心,鲜艳的印着藏文经文的经幡,由一根根绳子穿好,呈放射状向着四周拉过去,固定在木桩上,牢牢地插进土地里。
时间还是清晨,人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散布在台地四周。那些穿着便装来的男女,这时候才换上色泽鲜艳的摩梭民族服装,互相帮忙打理那些宽大的衣领、袖口、腰身。在这样的时刻,最让外来者感觉到新奇的是,每一个摩梭人,无论男女,都要在穿好自己的民族服装以后,在腰间系上一根宽宽的长腰带。这根腰带是足够长的,长到需要别人帮忙,才可以系好。那腰带是事先像卷纸一样卷好的,系它的时候,先把一端缠在自己的腰间,朋友帮忙拿着那一卷,站在距离自己一米开外的地方,然后自己开始原地打转,腰带便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腰上来了。在台地上,三五成群的摩梭男女随意地围站在一起,这根长长的腰带,让男人们显得更加健壮起来,让女人们显得更加妩媚起来。人们不断地涌向这块格姆女神山脚下的台地,鲜艳的民族服装,在这里如同盛开的格桑花,迷乱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在格姆女神山的脚下,便是女神庙。女神庙虽然不大,根本无法跟附近的扎美寺、里务比寺等寺庙相比,但香火旺。特别是转山节这一天,成千上万的摩梭人不断汇集到这块台地以后,稍作休息,就向着距离台地不远的女神庙走去。在台地与女神庙之间,是一片长满了灌木林的山坡。低矮的灌木丛把整个山坡都覆盖了,看不见泥土,只有枝叶的绿色在雨后的湿气里蔓延。一条曲折的山路,从台地向着女神庙延伸上去。一路上都有人在行走,上去的人,肩上挎着装有五谷的袋子,手里举着一根悬挂着经幡的竹竿。下来的人,一身轻松,一路上蹦蹦跳跳,却不忘记给上去的人让道。
夹杂在身着盛装的摩梭人里,我也一路走上去。因为久居城里,几百米的路,竟然让我走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走到女神庙面前才发现,其实这庙并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庙,而更像是一座塔。没有门,也没有窗子,人们在这里拥挤着,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围着塔绕三圈,然后虔诚的跪拜。在这里,所有的摩梭人都在朝拜心中的女神。庙门两边是用木材堆成的烧香墙,上面放上青松枝,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依然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他们到这里以后,都要先撒五谷,然后再在每堆松枝上放上荞面,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保佑平安,围着女神庙转三圈,一边转一边撒五谷,再插上竹竿,绑上金幡佛像,拜完下山,让下一轮人拜山。从早上到下午,拜山的人群像牵线一样,络绎不绝。混杂人在群里,我听到喃喃祈祷声在耳边不时响起。这一天是摩梭人最接近他们的女神的时候。跟以往的转山节一样,昨天下了一夜的的雨,清晨出发的时候,天空还带着雨意,但是,在这些跪拜的人群的祈祷下,天空终于晴朗起来了,淡淡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跟着下山的人们一起回返,我在山坡上看到台地那里依然是人潮攒动。
喇嘛们在台地的一个平整而洁净的地方吹起了长长的号角,向着格姆女神祈祷的仪式便开始了。高高地悬挂着的格姆女神像在喇嘛们的诵经声里缓缓地展开,巨幅格姆女神画像在人们的注视下,骑白马,着盛装,执法器,祥光四射。伴随着喇嘛们的诵经声,远足而来参加这次转山节的摩梭人、普米族人、汉人、藏族人以及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们,不由自主地合掌祈祷、虔诚地叩拜。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心情收拢来,回到这片圣洁的土地上,与格姆女神山上的树木一起,与鲜花一起,与岩石一起,与栖息在林间草丛的野鸟一起,向着格姆女神敞开心扉,履行曾经向神灵许下的各种诺言。在藏传佛教里,转山,转水,转佛塔,都是人们修行的一种方式。此刻,在格姆女神山脚下的这片台地,身边的格姆女神山是一座让摩梭人无限敬仰的神山,不远处的泸沽湖是被摩梭人视为母亲之湖的神水。人们绕着泸沽湖一路行走来到这里,向格姆女神祈愿:众人的脚步即使走向神山,众人的呼吸即将贴近神山,众人的身影即将穿过那些树林、岩石、涧溪、草地、土坡、石坎,也许会惊扰那些游走的、栖息的、蠕动的、流淌的生灵,也许会惊扰那些沉睡的、飘飞的、隐藏的魂魄,也许会惊扰那些凝重的、庄严的、慈祥的、端庄的、神圣的、悲悯的诸神。因此,人们在这里叩拜,祈愿,就是为了向格姆女神示意一条路,避开那些不能被冒犯的、伤害的,让他们可以像儿子和女儿亲近母亲一样,亲近摩梭人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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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宣告一个段落,喇嘛们回到专门为他们搭建的帐篷。活佛坐在他那高高的座位上,低眉垂目,带领着围坐在他身边的喇嘛们,一段接着一段地诵经。2016年的转山节,主持诵经仪式的还是扎美寺的关加益西活佛,但是,跟往年不一样的是,在距离关加益西活佛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座位,上面坐着一位三岁左右的小活佛。几年前,扎美寺著名的罗桑益世活佛圆寂之后,他的转世灵童便是这位小活佛。此刻,小活佛坐在这群僧人中间,吃着石榴、香蕉之类的果品。他还带着一个孩子的灵性,沐浴在僧人们的诵经声里,只有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清澈。
罗桑益世在世的时候,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居住在丽江,作为丽江市政协的副主席,他有许多时间要参加丽江的一些俗世活动,比如出席一年一度的政协会议。但是,罗桑益世在丽江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一次专程去永宁坝子的扎美寺采访,我也没有见到他。据说,当时他的身体不是很好,去昆明治病了。那一次在扎美寺,我只见到一些僧人,就连他的弟子关加益西也没有见到。僧人们介绍说,关加益西也去昆明照顾罗桑益世去了。再后来,便传来了罗桑益世去世的消息。果然,在此后的某一天,我去单位上班的时候,在大院门口看到了罗桑益世活佛去世的讣告。关于这件事,文字资料是这样写的:2011年4月15日,第五世甘丹赤珠植美罗桑益世活佛圆寂。2014年5月23日在云南佛学院举行的罗桑益世活佛转世灵童选认仪式上,尼玛泽尔被认定为罗桑益世活的佛转世灵童;在松赞林寺主持布主活佛的帮助下最终选定2015年6月5日举行坐床仪式,并正式将转世灵童名号定为“甘丹赤珠塔龙仁波切”。
如此一来,我在这一天的转山节活动中,在那个帐篷里看到的小活佛,就应该是俗名叫做的尼玛泽尔,法名叫做甘丹赤珠塔龙的活佛了。小活佛此刻端坐在他的座位上,他的对面是关加益西,曾经很长时间跟他的前世罗桑益世在一起的活佛。诵经声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边此起彼伏,但他还没有长到可以学习经文的年龄,于是,小活佛坐在那里,显得无所事事。就在这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弯腰走了进去,跪在小活佛面前,给他擦手,帮他整理那些果品,然后又弯腰退了出来。又过了几分钟,我看到那个男子再一次弯腰进去,把小活佛抱在怀里,就像一个父亲怀抱自己的儿子一样,把小活佛抱出帐篷,站在台地上,看那些穿着盛装的摩梭人围成一圈跳舞。小活佛在男子怀里,扭头向着跳舞的人们望去,指指点点,用摩梭话说着什么,男子也顺着他的指向,跟他说着什么。这时候,我更加坚信,这个抱着小活佛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人群里的人们认出了小活佛,纷纷涌过来,跟他合影,请他摩顶,在台地上,小活佛所在的地方引起了人们的一阵小小的骚动。
小活佛离开帐篷的时候,关加益西活佛和他的僧人们的诵经仪式也结束了。他转移到另一顶帐篷里,端坐在帐篷里面,旁边垂立着两个僧人,接受人们的朝拜。远远近近而来的信众们,一个个在帐篷门口虔诚地叩拜三次,弯腰走到关加益西活佛面前,跪下去。关加益西活佛便从身边一个僧人手里接过一根五彩丝线,熟练地打好结,摩顶之后,交到朝拜者合什的手里。下一个朝拜者进来,如此的情形又重复一次。但是有年轻的学生模样的孩子进来,关加益西活佛除了给他们摩顶,赐予五彩丝线,还会另外给他们十块钱,勉励他们努力学习。偶尔,也有一些外地人,跟着摩梭人一起进去,按照摩梭人的样子跪拜,合什,关加益西活佛也同样为他们摩顶,赐予五彩丝线。从帐篷里出来的人们,一个个都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摩顶赐福的仪式渐渐接近尾声,转山节的正式活动也大概可以告一个段落了。在僧人们的簇拥下,活佛离开台地,坐上车子,向着永宁坝子另一端的扎美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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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台地,开始呈现它的另一面。
以后的时光是散漫的,轻松的,自由自在的。人们以家族为单位,像觅食的羊群一样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铺开桌布盛放果蔬、糖果、饮料、水酒,垒灶,生火,做饭。炊烟四起的时候,人间烟火让山脚下的空气里弥漫着生活的浓烈气息。牛犊一样顽皮的男孩子在草地上冲来冲去,欢快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身着盛装的女孩子采来鲜花,映着得她们娇嫩的脸庞也鲜花一样纯真无瑕。台地中央的空地上,音乐响起来了,年轻的男男女女,手牵着手,跳起锅庄舞来。
其实,转山节这样的盛会,对于摩梭人来说,绝不仅仅是一场祭祀神灵的宗教活动。对于摩梭年轻人来说,更是一场谈情说爱的盛会。领舞的男子身穿摩梭男人最喜欢的长袍,头戴毡帽,脚蹬长筒皮鞋,踏着舞步走在舞队的最前面。他吹响了竹笛,勾人心魂的摩梭舞曲从他那圆圆的笛孔里飞出来,蜜蜂一样飞向草地的每一个角落,钻进青年男女的心里,让那些怀春的胸膛里,爱情像火焰一样热气腾腾地跳动。伴随着笛声,少男少女们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圈,欢快地挥动着手臂,沉实地跺着脚,整齐而自由的舞步,让草地上的每一丝空气都沸腾起来了。跳舞的圈子越围越大,把整个草地都圈起来了,还有人不断地加入进来,于是,便有人在大圈子里面围出一个小圈子来,形成了大圈套小圈的形状。在欢乐的舞蹈中,一个个曾经相爱的人,手牵着手,爱情随着手掌之间的体温,悄悄地传递着。那些还没有相爱的人,目光向着四处张望,寻找一个让自己中意的异性,含情脉脉地彼此用目光交流着。那些曾经在上一场转山节舞会上刚刚认识的人,等待了整整一年,他们终于穿越了三百六十多个层层叠叠的日子,重新聚集在一起,曾经陌生的人,经过一年的相思,早已在梦境里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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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属于爱情的舞蹈之外,有人向着格姆女神山的深处一直向前走去。在泸沽湖畔的转山节,除了到永宁坝子的台地上举行一年一度的盛会,还有的人,则是从泸沽湖边出发,从左所的方向,不搭乘索道,而是用一步一步向前的方式,向格姆女神山上的格姆女神洞里去朝拜。
山路被鲜花簇拥着,被野草覆盖着,被飞鸟身后的云朵笼罩着,人们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他们的呼吸里全都是阳光的温暖、野花的灿烂、野果的沉重、石壁的沉默。年逾古稀的摩梭老祖母,手里摇动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缓缓地走着。虽然那些年轻人不断超过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这条转山之路,她走了几十年,她总会在某个时刻,完成她在每一个转山节里需要走完的路程。她一路摇动手里的转经筒,一路祈祷,为了泸沽湖风平浪静,为了摩梭村庄人丁兴旺,为了村外的庄稼瓜果飘香,为了泸沽湖畔的群山草长花开,为了那些远走他乡的人们四季安康。许多年了,这个老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她向着格姆女神山行进的脚步,可以说,她的祷词,铺通了这条向着山里延伸而去的路,人们走在山路上,其实也就是踩着她满含祝福的祷词,沐浴在她的善良与慈蔼里。
行走在山路上的喇嘛,身着绛红色的僧衣,同样以缓慢的步伐,双手合什,目光沉静地走着。这些僧人,曾经出生在某个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里,因为家族对佛的崇敬与热爱,他们身上寄托了整个家族的期许,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某座寺庙时的僧人。从此以后,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他们把自己交付给了佛,交付给那些长年不灭的酥油灯,交付给那些菩萨、金刚、度母、活佛以及浩繁的经卷,成为远离红尘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守望者。在转山节这一天,他们走出寺庙,行走在通往格姆女神山的山路上,与他们的族人在一起,从泸沽湖出发,转山,转水,转佛塔。对于每一个僧人来说,这都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活动。这里条路上,他们的行走,身影与目光都跟他们的族人在一起。向着同一个目标,行进,停歇。这是一种介于神界与俗世之间的行走,格姆女神在不远处的山里,族人与同胞在身边,相似的容颜、相同的语言、共同的土地,让僧人与族人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这条路上,爱,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夹杂的转山队伍里的,还有一些外乡人。从这些人的衣着和口音,很容易就把他们分辨出来了。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到泸沽湖边,听到关于格姆女神山的美丽传说,正好遇上一年一度的转山节,便怀着一颗美好的心,跟着摩梭人的队伍,一路向着山里来了。在人群里,他们一路走,一路询问关于摩梭人、格姆女神山、藏传佛教、走婚等各种各样的问题,许多回把这里的一切跟外面的世界进行比较,发出各种惊叹。
向着格姆女神山顶而去的路途,其实是一次非常美妙的经历。临近初秋的阳光已经变得不再那么炽烈,它仿佛就是格姆女神的目光,让人的脸庞、肩膀、手臂都晒得暖洋洋的。从泸沽湖畔吹上山来的微风,先是穿过那些梨树开始泛黄的叶片,然后再穿过白杨树的叶片,发出哗哗的轻响,最后穿过山腰上的松林,发出呼呼的涛声。就这样,向着格姆女神山顶一路上升的路,都有阳光和风声陪伴着,长在路边的杂树林、灌木丛,让每一个行走着的人,都可以看到悦目的山色。偶尔路过一片草地,人们就会停下来,或坐,或站,向着身后的泸沽湖回望。这时候,每一个人都看见不远处的泸沽湖呈现出了一片醉人的蔚蓝色,就在那一片圣洁如同佛主的眸光一样的湖水里,小巧玲珑的小岛、身后拖着一条细纹的猪槽船、柔和而细腻的湖岸线、天空中缓慢飘游的白云、岸边星星点点的屋群……
所有的这一切,都显得特别的宁静,仿佛一个孩子在母亲怀抱里的梦境。好不容易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却又发现,脚下的草地其实也是一片难得的美景。刚刚过去的一场大雨,让草地吸足了泥土里的水分和养分,使得每一片草叶都洋溢着盎然绿意,那些枝叶之间的花朵,有的正在怒放,有的已经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尤其是那些藤蔓,乘着这一年里最丰沛的雨水,竭尽全力向着四方蔓延出去,被雨水洗刷过的根须,牢牢地抓住大地,努力地用那些疯狂地生长着的叶片和藤茎,蟒蛇一样扩大它们的势力范围。就连那些蛄蝼也在草地上忙碌着,它们寻找到一堆马粪,便把它团成一个小小的圆球,奋力推着,向着自己的巢穴里搬。它们知道,那个圆球里蕴藏着丰富的养分,可以让它们在洞穴里安享大自然的馈赠,养育出一个庞大的蛄蝼家族。
在草地上稍作歇息,朝拜格姆女神山的人们继续向着山顶走去。在一路上,更多的是沿着一条山谷不断向上行进。溪水从山顶上流下来,那潺潺的水声,便是溪流的欢歌。溪水顺着山势忽左忽右,人们便要不停地涉水。脱了鞋子,提在手里,一脚,一脚,一脚,一脚,慢慢地向着对岸探过去。溪水冲洗着脚背、脚踝、小腿,凉得爽心。刚刚上岸,便在溪边看到石缝里一丛野花迎面望着涉水的每一个人微笑。每一个靠近它,侧身而过的人,都要把脸贴近那些新鲜而妖艳的花瓣,嗅一嗅,再离去。在这座山里,人们无数次在路上遇到那些随意地绽放着的野花,都会敞开心扉去亲近它们,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摘一朵下来,拿在手里,占有它们。人们都知道,在格姆女神山里,每一处美景、每一丝空气,每一滴露水,都是女神山对人们的眼睛和心灵的馈赠。有了这些就足够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恩,人们一路走去,便会在树枝上悬挂印满了藏文经文的经幡,在崖下溪边堆放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向着他们的神灵献上一片虔诚,祈求他们给大地和自然赐予恩泽与福祗。
在距离格姆女神山顶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便是人们这次登山的终点:格姆女神洞。远远地,人们就欣喜地看见众多的经幡在阳光下灼人眼目。山风吹过,经幡一阵接一阵地飘扬着,舞动着。玛尼石流畅的藏文笔划,祭品弥漫着特殊气息,让人对这个幽深的洞口产生了强烈的神秘感。于是,人们一个接着一个,都默不作声,低头、弯腰、屏息,往洞里钻进去。最初,洞口是非常窄小的,仅容一人独行。脚下的路其实并不是路,而是一些湿滑的石头,小心谨慎加上神秘莫测,让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脚下,心无旁骛。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格姆女神对朝拜者有一种心灵启示呢?人类每时每刻的踪影都与大地相关,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极少数的时间里才有机会进入到大地的深处。在格姆女神的庇护下,摩梭人满怀着一种虔诚的仪式感,走进这个洞里,在大地的深处,他们去体验一种神秘感:阴凉,宁静,孤独,无欲,幽暗。越往深处走,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微亮,让他们的面孔彼此变得模糊,轻巧的脚步声从脚下传来,伴随着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无比崇高而充满了慈爱的格姆女神。他们希望,通过这样的一段行走,在烛光和香烟的氛围里,尽可能地贴近他们的女神,进而通过内心深处的祈祷,为他们的人生指引一段平坦而宽广的旅程。探寻的脚步终有停下来的时候,在格姆女神洞里,人们合什,朝拜,祈祷,敬献,然后离去。当他们从洞里出来,眼前突然变得异常光明起来,眼前是仙境一样的泸沽湖,以及连绵不绝的群山。
8
每一个人对一片陌生地带的踏访,终究有离开的时刻。除了泸沽湖畔祖祖辈辈地生活着的摩梭人,到来者肯定会离去,回到他们的城市和乡村,回到他们的亲爱者、旁观者、仇视者的身边去,回到他们的红尘俗世里去,延续他们早已习惯了的生活。一旦别离到来,泸沽湖畔总是少不了一次次回望的面孔和眼神。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即使是片刻的停留,都是值得每一个人倍加珍惜的。片刻之后,他们又将面对那些街道、车流、走廓、转椅、金钱、表格、账户、传真、医院、悼词、葬礼,面对奔走、劳碌、猜忌、谤伤、提防、拥挤、践踏、压抑、彷徨、失落、绝望。一辆辆车子,承载着一个个正在离去的人,车窗薄薄的玻璃隔开了泸沽湖畔弥漫着的空气和阳光,不断地向后隐退。道路弯弯曲曲,群山一片苍茫,云朵凝滞不动,泸沽湖,在每一个人的视线里渐渐远去了。
有人泪洒衣襟。有人还想再来。
然而,人在天地间,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何时重返,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没有把握。